傅雷的歐洲歲月(之七)
1931年 九一八輪船
劉海粟個展結(jié)束后,傅雷開始收拾行囊,準(zhǔn)備一起返國。他寫信向歐洲朋友道別,包括瑞士圣揚喬而夫的房東夫婦。中國公使館在1931年8月4日為他辦理返國手續(xù),在意大利之行的護照上增加目的地中國,第二天又派人到法國外交部和英國大使館加蓋沿途簽證。
8月14日,他和劉海粟夫婦從馬賽登上法國郵船舍農(nóng)索(Chenonceau),經(jīng)過一個月旅程后,在到達上海前一天,他寫了一封長信給達尼埃魯:
親愛的讓,
非常對不起,幾乎不敢請你原諒。出發(fā)前沒能履行諾言到拉瓦爾見你,現(xiàn)在后悔莫及。旅程中也沒有寫信,因為過于懶散。天氣悶熱,在船上過著牲畜般日子,無精打采。明天就抵達上海,無論如何也要在上岸前寫好信。因為到達之后,親戚和朋友會令我忙得不可開交,這樣一來,我的沉默就會無限期延長。
我們的旅程總算極好。如你所知,我和劉(海粟)一家同行,船上還有友人拉盧瓦先生,他身負官方任務(wù),前往中國考察中國古代音樂。這位非常友好的漢學(xué)家,喜愛中國文學(xué)和哲學(xué),并且理解頗深。劉先生和我打算幫助他,在中國辦理必要的手續(xù),讓他能夠聽到孔廟祭祀大典才會演出的中國古代音樂。
近鄉(xiāng)情哀,洪水和無休止的內(nèi)戰(zhàn)造成重重災(zāi)難。我在法國被嬌縱了三年,享受過多的太平,對家鄉(xiāng)發(fā)生的一切漠不關(guān)心。
但我有一點引以自豪,沒有數(shù)典忘祖。相反地,在歐洲三年之后,我對我們的文化和倫理道德,從未像今天那么熱愛。比起四年前,我更理解中國人的倫理道德。年輕人詛咒它,但與試圖從海外輸入那一套比較,它顯得無比優(yōu)越。因為每個民族都有本身的特性,無法改變。植物胚芽撒到異國土地,不可能像在原產(chǎn)地那樣生長。一百年來,我們只想抄襲這種或那種不適合這個古老國家的系統(tǒng)。革命者犯了錯誤,沒有研究中國本身,對輝煌的過去一點也不懂得珍重。我這樣說,并非因為我反對現(xiàn)代化改革,而是我認為拋棄本身的文明和文化,全盤借用西方是非常危險的。我最擔(dān)心在擁有物質(zhì)文明之前——姑且承認這是二十世紀生活所必需的——我們已經(jīng)失去了自己的精神文明。這才是真正的野蠻行為。我們船上大約有十位同學(xué),在歐洲各國留學(xué),我非常難過,看到他們這些知識分子,既對自己的優(yōu)良傳統(tǒng)一無所知,又沒有深入認識西方。你們法國人,你們有盧梭、伏爾泰、孟德斯鳩和百科全書派,推動了法國大革命,但你們遭受了整整一個世紀的苦難。中國從未有過這種先驅(qū)者的思想,而我們卻希望在幾個月內(nèi)就把君主政體改成共和。這太美了,我們沒有成功。今天受到這些可怕的混亂局面的嚴厲懲罰,實在咎由自取。
這是我回到中國時的感想。我想深入研究古代的東方,以及當(dāng)代和歷史上的西方。
為了謀生,我會進入上海美專,擔(dān)任一些藝術(shù)史課程。也許我們能夠創(chuàng)辦一份藝術(shù)雜志。
看到自己已經(jīng)忘記了很多法語,心中不免難過。我會盡力和你這位歐洲最好的朋友保持聯(lián)絡(luò)。
問好。
傅怒安
一九三一年九月十七日
于舍農(nóng)索郵船,抵達上海前夕
這次旅程與拉盧瓦(Louis Laloy,1874—1944)的不期而遇,留下了劉海粟那張拉盧瓦速寫像,長篇的題詞教人想象聯(lián)翩。拉盧瓦曾為劉海粟展覽作序,不會不記得這兩位中國人,他從中國回來后,在1933年發(fā)表了游記《中華鏡》(Le Mirroir de la Chine),書中很多中國人的名字,獨缺傅雷和劉海粟兩人。最近看到他的旅華日記,才發(fā)現(xiàn)沒有名字不等于沒有記敘,他靈巧地使用代名詞,一個“畫家”,一個“長人”(long),一個“中國人”,知者自知,不知者不知??赡芩砭右?,外出時事事小心,養(yǎng)成這種習(xí)慣。何況《中華鏡》提到船上“中國朋友”時,只講過一件晦氣事,更有道理不透露名字,以免予人難堪。
傅雷的信說在船上過著“牲畜般日子”,這是實話,拉盧瓦在8月14日第一天日記也使用類似的比喻:
我的中國朋友住在三等艙,每個房艙住四個人,你疊我,我疊你,直角排列,好像鯡魚罐頭。我會每天早上十點和晚上五點去看望他們,閑談一下。長人的眼鏡掉進一個洞里,無法取出來。
想象一下,雙層臥鋪,L字形排列,我頭接你腳,要睡一個多月,實在難受。傅雷運氣不好,第一天就丟失眼鏡。
但是傅雷的信又說:“我們的旅程總算極好”,那是全靠拉盧瓦。郵船等級森嚴,旅客各有活動地方,從高等去低等沒有人理會,倒過來就要小心。傅雷上過頭等艙找拉盧瓦,穿得“衣冠楚楚”。拉盧瓦是明理人,主動下去看他們,每天兩次,大家坐到甲板上,以中文交談,一坐就是一個多小時。除了他們,還有一個留學(xué)倫敦的中國學(xué)生參加。
第五天,郵船抵達第一個港口,位于蘇伊士運河進口的埃及塞得港。停泊妥當(dāng)后,乘客紛紛下船去松動,拉盧瓦帶著傅雷上了岸:
我認識一個中國人,住在三等艙,第一個晚上就丟失了眼鏡。他睡在上層床位,睡覺前把眼鏡放到身后,以為是一塊平板。其實是兩堵隔墻之間的空隙,必須拆墻才能找回眼鏡。人家安慰他,已經(jīng)有過不止一件東西從這里掉進去,全都留在里面。他以他們國家那種好脾氣告訴我這件事,說話時差不多跟法國人開心時那樣。但是他的兩顆黑珍珠,夾在眼皮之間,不夠應(yīng)用。這種事情也會發(fā)生在我身上,所以引起我的同情,應(yīng)承幫他。我們?nèi)サ牡谝患疑痰甑恼乒袷且粋€高傲的德國人,不過很認真。他們沒有這種貨,但知道何處能找到。他叫人帶我們?nèi)?,這是一個黑人,一聲不哼,卻很英俊,土耳其帽歪到后邊,延伸了臉部的曲線,一件藍色棉質(zhì)無袖阿拉伯長衫,像喇叭一樣罩著寬闊的肩膀。他輕松地大步前進,我們在后面追趕。
配鏡師明白我們的解釋,動手調(diào)校鏡片,我趁機走出門口,以為偏僻的小巷沒有人。一個阿拉伯人突然冒出來,拿著一大筐東西,要賣給歐洲野蠻人,嘴著嘰里咕嚕,夾雜幾個法文字。我不理會。他一再開始,雜入英語、德語、意大利語,甚至俄語,沒有用。他開始不耐煩了,這時候我的同伴出現(xiàn),小販嘴里嘟嘟囔囔:“噢!中國人!”他離開了,心中想:還要學(xué)一種語言?。ɡR瓦《中華鏡》)
傅雷接受了拉盧瓦的幫助,以一種特別的方式道謝,為他上漢語課,如果這件事由他主動提出,那就有點不識泰山。拉盧瓦專攻音樂史和理論,羅曼·羅蘭1906年辭去索邦大學(xué)音樂史教席,就是由他接替。他從1900年開始學(xué)習(xí)漢語,不出數(shù)年工夫,專著源源而出,《中國音樂》(La Musique chinoise)、《淮南子與音樂》(Hoa?nan Tzè et la musique)、法譯馬致遠《漢宮秋》(Le Chagrin dans le palais de Han)等。他能夠以中文和中國人交談,而《中華鏡》開章第一頁就引用了屈原《招魂》兩節(jié)詩,用得很恰當(dāng),法國人早已視他為漢學(xué)家。同樣,傅雷說與劉海粟商量,協(xié)助拉盧瓦去聽中國古樂,其實拉盧瓦身為巴黎歌劇院秘書長,又是代表政府來考察,早已通過外交途徑,以及中國老朋友的關(guān)系,安排好一切,不必像他們初到法國時那樣盲碰盲撞。
1931年9月18日,法國郵船進入黃浦江。傅雷回到分別了三年九個月的上海。
二〇一九年九月五日于巴黎