趙樸初與民進會員張孝權的世紀情誼
1991年8月,趙樸初赴香港出席山西佛教彩塑攝影展時與張孝權合影
2000年5月下旬,位于北京市西城區(qū)的南小栓胡同一號,一座普通的四合院里,滿籬笆的金銀花芬芳四溢,墻角的一棵石榴樹花開火紅。而院子的主人——趙樸初再也無法欣賞這些美景。四合院里哀樂低回,氣氛肅穆凝重。在熙攘的憑吊人群中,一位年近八旬的老人,顫顫巍巍地在來賓簿上寫下“香港 張文達”。他飽含著淚水,跪倒在趙樸初靈位前。張文達是何人,他與趙樸初有著怎樣的關系呢?
貴:最難風雨是故人
張文達原名張孝權,湖南長沙人,1921年生,畢業(yè)于中央政治學校,1945年進入新聞界。1950年后轉入救濟總會等單位。1980年赴香港定居,他以張文達及林洵為筆名,為各大報章撰稿,并擔任《新報》社長顧問、《海天》副刊主編,在港澳新聞界頗具影響。
趙樸初與張孝權相識于1945年。其時,趙樸初已是著名的佛學家和慈善家,而張孝權盡管是新聞界的新兵但亦系出名門。張孝權的祖父張百熙是中國近代大學教育開創(chuàng)者,創(chuàng)辦京師大學堂,門生遍布天下。托祖蔭所庇,張孝權在上海可謂春風八面,而趙樸初和張孝權工作交集,則是上海解放之后的事。新中國成立之初,趙樸初任華東區(qū)生產(chǎn)救災委員會主任委員,張孝權任辦公室主任。張孝權年輕有活力,才思敏捷,豁達幽默,曾經(jīng)的記者職業(yè)素養(yǎng)練就了他極強的溝通能力,成為趙樸初不可或缺的得力助手。而后趙樸初負責組建上海市民進組織,遂將張孝權吸納為民進會員繼續(xù)共事。趙樸初溫文爾雅、德才兼?zhèn)?、一絲不茍、大公無私的秉性為張孝權深深折服,盡管兩人一起工作才短短三年,但趙樸初對張孝權知賞信任,張孝權對趙樸初亦有特殊的尊崇和知遇之感,這份友誼一直持續(xù)了半個世紀。
20世紀60年代,中國文壇上出現(xiàn)關于《蘭亭序》作者的真?zhèn)沃疇?。當時國內(nèi)文壇有人撰文稱《蘭亭序》非王羲之所作,此論引起南北嘩然。滬上書法家沈尹默聞之大怒,寫詩撰文加以批駁。沈尹默托張孝權將詩文轉交給趙樸初。趙樸初讀后感觸頗深,作詩答謝沈尹默,“好憑一勺味汪洋,剖析精微論二王。運腕不違辯證法,凝神自是養(yǎng)生方。功深化境人書老,花盛東風日月長。一卷感公相授意,豈徒墨海作津梁?!壁w樸初不僅支持沈尹默的論點,而且高度贊揚沈尹默的書法成就。沈尹默十分感動,盡管此時他的眼睛高度近視,仍執(zhí)筆手書一幅書法作品托張孝權交趙樸初。趙樸初十分高興,又作《菩薩蠻》:“先生事理能無礙,力扛九鼎饒姿態(tài)。章草寫毛詩,橫天筆一枝。驪珠辛苦得,不惜傾腔說。行止本同時,凡禽未許知?!壁w樸初要張孝權在滬將沈尹默書法裝裱好,這給張孝權出了個難題,此時上海從事裝裱的人甚少,他們或是退休或是轉行。輾轉托人,張孝權終于覓到一位老師傅才完成任務。
趙樸初的書法作品是世人爭相收藏的墨寶。舉凡張孝權有托,他總是有求必應。1991年張孝權來信稱,王丹鳳的丈夫柳和清定居香港,在其寓所附近開設一素食館,柳想請趙樸初題“功德林 上海素食”幾個字。一般來說,趙樸初輕易不為商業(yè)題字,但因是張孝權所托,他不僅滿足其要求,而且親筆函復并用航空郵寄。時隔不久,張孝權又來信求字兩幅,一給香港前任地政公務司陳乃強,陳是工程師,時為港事顧問和香港前高級公務員協(xié)會主席;另一是前三聯(lián)書店副主編潘耀明。此外,又擬請為自己寫“梅花莊”三字,說“梅花莊”是其長沙北門外故居,想制一小匾留作紀念。趙樸初一一滿足了他的要求。
《信報》是香港頗有地位的一家報紙,其主任為林木山、駱友梅伉儷。張孝權為《信報》撰稿十年余,為答酬二人的知遇,張孝權特修書乞求趙樸初書法一幅。接書后,趙樸初立即手書書法兩幅并函復寄出。
奇:律詩存在“銀行”里
趙樸初也是著名的作家、詩人。20世紀六七十年代由于信息不通,趙樸初的作品通過傳抄的方式傳播。
1977年周總理逝世周年,張孝權走在回家路上,經(jīng)過上海第二中學時,他看到對面墻壁上,上海畫院抄錄了趙樸初的近作《金縷曲——總理逝世周年感賦》,用白報紙畫了紅色框框和橫線,每一面墻壁寫一句,觀看者人山人海。張孝權看得很激動,回到家后立即將這一令人激動的場景寫信告訴趙樸初。
實際上,趙樸初每有新作,常寄予張孝權、陳邦炎兩人共收。陳邦炎是趙樸初內(nèi)弟,對古詩詞研究頗深。張、陳曾共事于民進上海市委會,后一同下放奉賢濱海勞動,可謂難兄難弟。趙樸初曾在一封信中戲言:“今后為詩,當多抄寄兩公,譬如款存銀行,不虞遺失耳?!币淮蝸硇?,趙樸初在信后又另附兩紙云:“昨函書就未發(fā),今又存一首于貴銀行?!睆埿嘁矏酆迷娫~,每有新作,總要寄往趙樸初乞予斧正。1976年,張孝權得知香港《文匯報》刊登了趙樸初悼念毛主席詩詞《永難忘》,當即寫信給陳凡,請其寄一份《文匯報》來,轉寄趙樸初存檔。陳凡是香港《藝林》創(chuàng)辦人兼《藝林叢錄》的主編,張孝權因楊東純介紹與陳凡相識,張孝權與陳凡性情相投,《藝林》所載上海方面的大量稿件都由其經(jīng)辦。
趙樸初將詩詞作品存在“銀行”里,事實證明不啻為一項明智之舉。趙樸初學養(yǎng)深厚,才思敏捷,興到筆隨,下筆成篇。其一生創(chuàng)作的大量作品散遺各處。如果沒有這些備份,也就沒有后來洋洋大觀的《趙樸初韻文集》,這部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、集趙樸初一生心血作品集就是由陳邦炎完成編輯的。
張孝權晚年曾寫信給趙樸初談大陸傳統(tǒng)國學面臨失傳局面,令人擔憂。他說自己小時候讀私塾,啟蒙是唐詩宋詞,因而熟記很多詩詞。而自己的一對兒女,對詩詞毫無興趣。信末張孝權感慨說,看來我的子孫和文學無緣了。讀罷來信,趙樸初深有同感,為此,他特地組織聯(lián)名在政協(xié)會上提案建立幼兒古典詩詞學校。
珍:一枝一葉總有情
20世紀50至70年代,物資匱乏。每逢節(jié)假日,張孝權不時會收到來自南小栓胡同的山楂糕、皮蛋、竹筍、干菜。除了食物,還有年歷片或掛歷。在當時,這些印刷精美的年歷片和掛歷是很難得到的稀罕物。
來而有往。某日張孝權看到街上有“萬年青”蘇打餅干出售,想到趙樸初常年吃素容易饑餓,想買點帶去北京,結果排了一小時的隊,可快到他跟前時卻售完了。他只得輾轉在益民三廠門市部買到一斤多點的甜碎餅干,用塑料袋封好,托人捎去。1977年元旦,上海市向市民發(fā)放肉票,每人每月2元,國慶節(jié)元旦增加1元,張孝權寫信給趙樸初報告這一情況并關心北京政策如何?又囑咐趙樸初素食肉雖可無,但牛奶絕不可少。
1976年唐山大地震,地震強波禍及北京,京滬線交通斷絕。上海傳說紛紜,張孝權得知消息后非常焦急,忙去思南路打長途電話到南小栓胡同趙樸初家中詢問情況,但上海郵局人頭攢動擠不上前,只得寄出航空信問訊。當晚郵遞員送來電報,拆開前張孝權嚇得心驚肉跳,待看到是“平安”二字時,久懸的心才得以放下。原來趙樸初怕他著急而電報平安。
張孝權去香港后,每逢元旦趙樸初不忘托人捎去掛歷。在得知張孝權撰稿辛勞體質虛弱時,趙樸初專門致電香港宏勛法師代送去牛黃清心丸四盒,讓張孝權感激不已。1991年的端午節(jié),趙樸初特意寄張孝權兩箱小粽子。張孝權覺得不應專享這份厚禮,他將粽子分送給香港名校華仁小學師生,讓華仁師生感受到來自祖國大陸的這位尊者的濃濃之情。張孝權并給自己心愛的小孫子取了個小名叫“小粽子”。
遠在香港有時久不得趙樸初消息,張孝權總是掛念。每從報端看到趙樸初奔走各地的照片,精神不錯,張孝權又稍釋遠懷。趙樸初晚年耳聾失聽,張孝權特地購買國外最好的助聽器捎去。趙樸初工作喜歡用圓珠筆,尤其喜愛張孝權送去的進口圓珠筆,書寫流暢質量又好。1995年,張孝權作為團長,率領“香港文化界訪問團”應邀去河北采訪,路過北京時前往南小栓胡同拜訪,一次帶上100支趙樸初喜歡的筆及發(fā)乳送給他。雖是匆匆一晤,當看到趙樸初健康如恒,張孝權不勝欣喜。趙樸初回贈了張孝權手表、西洋參等物。自是,每當手頭筆芯用完,趙樸初就會寫張小條給秘書,“張文達送的筆拿幾枝過來”。
雅:書香一路伴紅塵
張孝權嗜書如命,尤愛收藏書籍。某次,張孝權托朋友購買了一本《第二次世界大戰(zhàn)的重大戰(zhàn)役》,如獲至寶。陳邦炎向他借閱又不小心被葡萄酒弄臟了書,張孝權大為痛心連連責備,弄得陳邦炎十分尷尬。恰巧此時陳邦織為陳邦炎代購買了一本,陳邦炎為了補過就將新舊兩本同時給了張孝權,張孝權這才轉嗔為笑。張孝權曾自述一腳踏進香港后第一件事是一頭扎進書店。某次他得知有一本書叫《西方的沒落》譯本,他連忙寫信至南小栓胡同,請陳邦織為他尋購,輾轉多個書店才購得。
20世紀90年代初柏楊的《白話資治通鑒》在港臺風靡,趙樸初想購一套,就委托張孝權代勞。該書洋洋大觀,陸續(xù)出版61期,張孝權全部配齊后托人分批帶往北京,后來每有新出,總在第一時間寄上。
每次臨港,趙樸初總要和張孝權一晤,或是函召前來或是親赴府邸。趙樸初戲稱張孝權有“如舟之屋,如山之書桌”。1996年,臺灣出版了張孝權的作品《縱筆》。書成后,張孝權即寄給趙樸初,趙樸初細細閱讀,將書中錯字、標點、疑誤,一一用紅筆訂正或標出。張孝權還是趙樸初的義務信息員,香港的各大報刊登載的新聞、評論,國際國內(nèi)的,只要覺得有價值,張孝權都會細心地裁剪下來寄給趙樸初。1994年7月,趙樸初曾作詩《題香港寄來簡報》,“周公身后流言起,妄想攀髯得上天。謠諑安能傷日月,威光燄燄照河山”。這份香港簡報即寄自張孝權。
趣:貓咪來把碗兒清
張孝權有著一股散漫性格,無拘無束、自由奔放。20世紀50年初,趙樸初赴北京主持中國佛教協(xié)會工作,因欣賞張孝權才華邀請他一起北上。其時,恰逢華東局撤銷,和趙樸初一同赴京無疑有一個更好的前程,但張孝權婉拒了,他更留戀的是在上海自由自在的生活。
1979年,趙樸初夫婦赴上海度假,專門赴張孝權處敘舊。趙樸初一進門就打趣說,孝權啊,今天就在你家午飯。不過你別拿那貓咪添過的碗招待客人。在座一撥人不禁哈哈大笑。原來,這里面有個故事。
“文革”時期,張孝權先是和陳邦炎一起下放到奉賢海濱農(nóng)村,后又回到上海轉為工人,每天敲煤渣磚。張孝權也不以為苦,倒覺得在工廠遠較機關時清閑。每日下班后與陳邦炎夫婦談天說地,在家則與小貓為伴,頗得其樂。某日,張孝權家保姆返鄉(xiāng),他要自己燒飯,這對他可是苦不堪言,于是便奔往陳邦炎處取經(jīng)。張孝權雖不善于燒飯,卻思得一洗碗妙法,即請自家小貓將碗中油膩舔得干干凈凈,再拿往自來水龍頭下一沖,光潔如新。每日如法炮制,果然省事。張孝權將這件事寫信告訴了趙樸初,這就是貓咪舔碗的來歷。
飯后,趙樸初邀請張孝權同游揚州,那是張孝權少年讀書的地方,張孝權欣然前往??紤]張孝權經(jīng)濟拮據(jù),趙樸初為他代付了往返車票等開支。
此行次年的5月底,張孝權跨過深圳羅湖口岸抵達香港。居港后,身為自由撰稿人的張孝權,約稿不斷。張孝權每有一得,總是函告或電告趙樸初,故1990年趙樸初蒞港贊他,“三十六年多少事,喜君才調(diào)更翩翩?!?/p>
在張孝權面前,趙樸初也坦露率真。一日,87歲的趙樸初函寄張孝權詩一首,題為《庭前散步忽傾跌未傷》,“訇然震屋玉山倒,奮身起看滿天霞。不躓于山不于垤,老夫九十杖于家”,詩文諧趣,形象生動。
?。ㄗ髡邌挝唬黑w樸初文化公園管理處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