鄭振鐸歐行日記(摘錄之一)
編者按:
《歐行日記》由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于1934年10月31日初版。作者鄭振鐸是現(xiàn)代著名作家、文學(xué)史家和藝術(shù)史家,也是新文化運動的積極倡導(dǎo)者之一。1919年他參加了“五四”運動,同時與沈雁冰(茅盾)等人發(fā)起成立文學(xué)研究會,曾任上海商務(wù)印書館編輯,《小說月報》主編,歷任北京燕京大學(xué)、清華大學(xué)教授和上海暨南大學(xué)教授,《世界文庫》主編等職。著有《文學(xué)大綱》《插圖本中國文學(xué)史》等。
《歐行日記》是他1927年旅居英、法期間,撰寫的一本日記體游記。鄭振鐸的這次歐行,背后有著多種原因,其中非常重要的一點就是躲避白色恐怖。1927年4月12日,以蔣介石為首的國民黨新右派在上海發(fā)動反對國民黨左派和共產(chǎn)黨的武裝政變,大肆屠殺共產(chǎn)黨員、國民黨左派及革命群眾。這就是歷史上的“四一二”反革命政變。為此,鄭振鐸、章錫琛、胡愈之等學(xué)者聯(lián)名發(fā)表公開信,譴責(zé)國民黨當(dāng)局的野蠻暴行,引起當(dāng)局的不滿。為免遭不測,鄭振鐸在岳父高夢旦先生和朋友葉圣陶、王伯祥等的力勸下,有了此次歐洲之行。同時,這也正好成全了他的一次歐洲問學(xué)記。
自 記
這部日記,其實只是半部之半。還有四分之三的原稿,因為幾次的搬家,不知散失到什么地方去,再也不能找到。僅僅為了此故,對于這半部之半的“日記”,自不免格外有些珍惜。
寫的時候是一九二七年;到現(xiàn)在整整的隔了七個年頭,老是保存在篋中,不愿意,且也簡直沒有想到拿去發(fā)表。為的是,多半為私生活的記載,原來只是寫來寄給君箴(注:指鄭振鐸妻子高君箴)一個人看的。不料,隔了七年之后,這陳年老古董的東西卻依舊不能藏拙到底。
一半自然是為了窮,有不得不賣稿之勢;其實,也因為這半部之半,實在飄泊得太久了,經(jīng)過的劫難不在少數(shù),都虧得君箴的細心保存,才能夠“歷劫”未毀。今日如果再不將它和世人相見,說不定再經(jīng)一次的浩劫巨變,便也將和那四之三的原稿一樣,同埋在灰堆火場之中。這些破稿子不足惜,卻未免要辜負了保存者之心了。故趁著良友向我索稿的時候,毅然的下一決心,將它交給良友出版了。
這里面,有許多私生活的記載,有許多私話,卻都來不及將他們刪去了。
但因此,也許這部旅行日記,便不完全是記行程,記游歷的干枯之作,其中也許還雜著些具有真摯的情感的話。
絕對不是著意的經(jīng)營,從來沒有裝腔作態(tài)的描敘——因為本來只是寫給一個人看的——也許這種不經(jīng)意的寫作,反倒覺到自然些。
二十三年九月八日作者自記于上海。
五月二十一日
下午二時半,由上海動身。這次歐行,連我自己也沒有想到會這么快。在七天之前,方才有這個動議,方才去預(yù)備行裝。中間,因為英領(lǐng)事館領(lǐng)取護照問題,又忙了幾天,中間,因為領(lǐng)護照的麻煩,也曾決定中止這次的旅行。然而,卻終于走了。我的性質(zhì),往往是遲疑的,不能決斷的。前七年,北京乎,上海乎的問題,曾使我遲疑了一月二月。要不是菊農(nóng)濟之他們硬替我作主張,上海是幾乎去不成了。這次也是如此,要不是岳父的督促硬替我買了船票,也是幾乎去不成了。去不去本都不成問題,惟貪安逸而懶于進取,乃是一個大病。幸得親長朋友的在后督促,乃能略略的有前進的決心。
這次歐行,頗有一點小希望。(一)希望把自己所要研究的文學(xué),作一種專心的正則的研究。(二)希望能在國外清靜的環(huán)境里做幾部久欲動手寫而迄因上海環(huán)境的紛擾而未寫的小說。(三)希望能走遍各國大圖書館,遍閱其中之奇書及中國所罕見的書籍,如小說,戲曲之類。(四)希望多游歷歐洲古跡名勝,修養(yǎng)自己的身心。近來,每天工作的時間,實在太少了,然而還覺得疲倦不堪。這是處同一環(huán)境中太久了之故。如今大轉(zhuǎn)變了一次環(huán)境,也許對于自己身體及精神方面可以有進步。以上的幾種希望,也許是太奢了。至少:(一)多讀些英國名著,(二)因了各處圖書館的搜索閱讀中國書,可以在中國文學(xué)的研究上有些發(fā)見。
一個星期以來,即自決定行期以來,每一想及將有遠行,心里便如有一塊大鉛重重的壓住,說不出如何的難過,所謂“離愁”,所謂“別緒”,大約就是如此吧。然而表面上卻不敢露出這樣的情緒來,因為箴和祖母母親們已經(jīng)暗地里在難過了,再以愁臉相對,豈不更勾引起他們的苦惱么?所以,昨夜在祖母處與大家閑談告別,不得不顯出十分高興,告訴他們以種種所聞到的輕快的旅行中事,使他們可以寬心些。近來祖母的身體,較前已大有進步,精神也與半年前大不相同,筋骨痛的病也沒有了,所以我很安心的敢與她告別了一二年。然而,在昨夜,看她的樣子雖還高興,卻有一種說不出的殷憂,聚在眉尖心頭。她的筋骨又有些痛了。我怎么會不覺得呢!
“淚眼相見,竟無語幽咽”。在別前的三四天,我們倆已經(jīng)是如此了。一想起別離事,便十分難過。箴每每的凄聲的對我說,“鐸,不要走吧”;我也必定答說,“不,我不想走?!碑?dāng)護照沒有弄好時,我真的想“不去了吧”。且真的暗暗的希望著護照不能成功。直到了最后的行期之前的一天上午,我還如此的想著。雖然一面在整理東西,一面卻在想:“姑且整理整理,也許去不成功的”。當(dāng)好些朋友在大西洋飯店公餞我時,我還開玩笑似的告訴他們說:“也許不走呢!不走時要不要回請你們?”致覺說,“一定要回請的?!毕氩坏降谌毂阏娴膭由砹?。在這天的上午,我們倆同倚在榻上,我充滿了說不出的情感,只覺得要哭。箴的眼眶紅紅的。我們有幾千幾萬語要互相訴說,我們是隔了幾點鐘就要離別了,然而我們卻一句話也說不出。最后,我竟嗚咽的哭了,箴也眼眶中裝滿了眼淚。還是上海銀行的人來拿行李,方才把我的哭泣打斷了。午飯真的吃不進。吃了午飯不久,便要上船了。岳父和三姊,十姊及箴相送。到碼頭時,文英,佩真已先在。后來,少椿及綺繡帶了妹哥也來了。我們拍了一個照,箴已在暗暗的拭淚。幾個人同上船來看我的房間。不久,便鈴聲丁丁的響著,只好與他們相別了。箴在碼頭上張著傘倚在岳父身旁,暗暗的哭泣不止。我高高的站在船舷之旁,無法下去勸慰她。兩眼互相看著,而不能一握手,一談話,此情此景,如何能堪!最后,圣陶,伯祥,予同,調(diào)孚趕到了,然而也不能握手言別了,只互相點點頭,揮揮手而已。岳父和箴他們先走,怕她見船開動更難過。我看著她背影漸漸的遠了,消失在過道中了!這一別,要一二年才得再見呢!唉!“黯然魂消者惟別而已矣!”漸漸的船開始移動了,鞭炮必必啪啪的爆響著,白巾和帽子在空中揮舞著。別了,親友們!別了,箴!別了,中國,我愛的中國!至少要一二年后才能再見了?!癆dieu Adieu”,是春臺的聲音叫著。碼頭漸漸的離開船邊,碼頭上的人漸漸的小了。我倚在舷邊,幾乎哭了出來,熱淚盈盈的盛在眼眶中,只差些滴了下來。遠了,更遠了,而他們還在揮手送著。我的手揮舞得酸了,而碼頭上的人也漸漸的散了,而碼頭也不見了!兩岸除了綠草黃土,別無他物。幾刻鐘后,船便出了黃浦江,兩岸只見一線青痕了。真的離了中國了,離了中國了!中國,我愛的中國,我們再見了,再見時,我將見你是一個光榮已完全恢復(fù)的國家,是一個一切都安寧,自由,快樂的國家!我雖然離了你;我的全心都縈在你那里,決不會一刻忘記的,我雖離開你,仍將為你而努力!
兩岸還是兩線的青痕,看得倦了便走下艙中。幾個同伴都在那里;一個是陳學(xué)昭女士,一個是徐元度君,一個是袁中道君,一個是魏兆淇君。我們是一個多月的旅伴呢,而今天才第一次的相聚,而大家卻都能一見如故——除了學(xué)昭以外,他們我都不大熟。
法文,我是一個字也不懂,他們不大會說。船上的侍者卻是廣東人,言語有不通之苦。好在還與他們無多大交涉,不必多開口。我的同艙者有一個英國人,仿佛是一個巡捕,他說,他是到新加坡去的。
說起Athos的三等艙來,真不能說壞。有一個很舒適的餐廳,有一片很敞寬的甲板,我的三一九號艙內(nèi)雖有四個鋪位,卻還不擠,有洗臉的東西,艙旁又有浴室。一切設(shè)備都很完全。我真不覺得它比不上太古,招商二公司船上的“洋艙”。我們都很滿意,滿意得出乎當(dāng)初意料之外。餐廳于餐后,可以獨據(jù)一桌做文字,寫信,也許比在編譯所中還要舒服。船是平穩(wěn)而不大顛簸,一點也不難過。別離之感,因此可略略的減些!最苦的是獨自躺在床上,默默的靜想著。這是我最怕的。好在現(xiàn)在不是在餐所寫信,便是在甲板上散步,或躺在藤椅上聚談。除了睡眠時,決不回房中去。
六時,搖鈴吃晚餐。一盆黃豆湯,一盆肉,一盆菜包雜肉,還有水果,咖啡,還有兩瓶葡萄酒。菜并不壞。酒,只有我和元度及兆淇吃,只吃了一瓶。
晚上,在船上買了一打多明信片,寫了許多封信。
夜間,睡得很安舒,沒有做什么夢——本來我是每夜必有夢的。
五月二十二日
早上,起床得很晏,他們都已吃過早茶了。匆匆的洗了臉,新皮包又打不開,什么東西都沒有取出,頗焦急。早茶是牛奶,咖啡,和幾片面包。
又寫了幾封信,并開始代箴校改《萊因河黃金》一稿。午飯在十點鐘,吃的菜似乎比晚餐還好,一樣果盆,一盆雞蛋,一盆面和燒牛肉,再有水果咖啡。仍有兩瓶酒,我們分一瓶給鄰桌的軍官們,他們說了一聲“Morci!”下行李艙去看大箱子,取出了幾本書來。開大箱的時間是上午八至十一時,下午四至六時。四時吃茶,只有牛奶或咖啡及面包。
沒有太陽,也不下雨,天氣陰陰的,寒暖恰當(dāng)。我們很舒適的在甲板上散步。船已入大海。偶然有幾只航船輪船及小島相遇于途。此外,便是水連天,天接水了。與元度上頭等艙去看。不看則已,一看未免要茫然自失。原來,我們自以為三等艙已經(jīng)夠好的了,不料與頭等艙一比,卻等于草舍之比皇宮。他們沒有一件設(shè)備不完全,吃煙室,起坐室,餐室,兒童游戲室……等等,臥室的布置也和最講究的家庭差不多。如此旅行,真是勝于在家。想起我們的航行內(nèi)海內(nèi)河的船來,真不禁萬感交集。我們之不喜歡旅行,真是并不可怪。假定我們的旅途是如此的舒適,我想,誰更會以旅行為苦而非樂呢!
同船的還有凌鴻勛夫婦和他們的孩子。他們是我的從前的鄰居,現(xiàn)在到香港去,不知有何事。他曾做過南洋大學(xué)的校長,最近才辭職。我們倚在船舷談得很久。還有一位劉夫人,也帶了一個女孩子,那個孩子真有趣,白白的臉,黑黑的一雙大眼,誰見了都更喜愛。我們本不認識,不久卻便熟了。平添了不少熱鬧于我們?nèi)褐小?/p>
我們決定多寫些文字,每到一處,必定要寄一卷稿子回去,預(yù)備為《文學(xué)周報》出幾個Athos專號。我們的興致真不算壞。這提議在昨夜傍晚,而今天下午,學(xué)昭女士已寫好了一卷《法行雜簡》。寫得又快又好。我不禁自愧!我還一個字也沒有動手寫呢。寫些什么好呢?
船上有小鳥飛過,幾個水手去追它,它飛入海中,飛得很遠很遠,不見了,我們很擔(dān)心它會溺死在海中。茶后,洗了一次澡,冷熱水都有,設(shè)備得比中國上等的旅館還好。
晚餐是一盆黃豆湯,一盆生菜牛肉,一盆炒豆莢,一盆布丁。其余的和昨天一樣。生菜做得極好。箴是最喜歡吃生菜的,假定她也在這里,吃了如此調(diào)制的好生菜,將如何的高興呢!
餐后,我們放開了帆布的躺椅,躺在上面閑談著。什么話都談。我們忘記了夜色已經(jīng)漸漸的灰暗了,墨黑了。偶然抬頭望著,天上陰沉沉的,一粒星光也不見,海水微微的起伏著,小浪沫飛濺著,照著船上艙洞中射出的火光,別有一種逸趣。遠遠的有一座燈塔,隔一會兒放一次光明。有一種神秘的偉大,壓迫著我。
等到我們收拾好椅子下船時,已經(jīng)將十時了。我再拿起《萊因河黃金》的譯稿到餐廳里來做校改的工作。自己覺得不久,而侍者卻來說,要熄滅電燈了,不得已只好放下工作去睡。
袁中道君是一位畫家,我們很喜歡看他作畫。他今天畫好幾幅速寫像。晚上,我正在伏案寫字,而他卻已把我寫入畫中了。很像。畫學(xué)昭的那一幅伏案作書圖尤好。
在船上已經(jīng)過了三十多個小時了,還一點也沒有覺得旅行的苦。這是很可以告慰于諸親友的。據(jù)船上的布告,自開船后到今天下午二時,恰恰一天一夜,共走了二百八十四英里,就是離開上海已二百八十四英里了!后天(二十四號)早上六時,才可到達香港。
五月二十三日
起身很早,還不到五時半。上午,寫了好幾封信。皮包居然打開了,原因是太緊,所以開不開?,F(xiàn)在叫Boy來,用鐵錐來一敲一壓,便即開了。鎖并沒有損壞。不禁為之一慰。為箴改正《萊因河黃金》,到下午才改好。即封寄給她,并補作了二十一日下半及二十二日之日記,這時,已經(jīng)下午二時了。我們五個人相約,預(yù)備做文章集攏來寄到上海,為《文周》出一個“Athos專號”。直到這時,我還未動手做。學(xué)昭已經(jīng)做了,元度他們也都已在動手寫了。我只得匆匆的寫了一篇《我們在Athos上》,又寫了一篇《別離》。寫完時,還未到五點鐘,因為五點后便不能寄,而明天到香港,過去這一個地點,便又要好幾天不能寄信了。所以不得不快快的寫。晚上,有微雨,甲板上不能坐。少立即下。很疲倦,不久,即去睡。天氣很熱!
五月二十四日
已經(jīng)進香港港口了,我還未起身。據(jù)黑板上宣布,六點可到。在臥室窗口,見外面風(fēng)景極好。海水是碧綠的,兩岸小山林立,青翠欲滴。好幾天不見陸地,見了這樣的好風(fēng)景的陸地,不覺加倍的喜歡!匆匆的穿衣……吃早餐。到香港去的客人已都把行裝整理好了??蓯鄣膭⑿〗悖綕崳┘傲枋弦患叶家言诩装迳稀4A?。船的左右,小舟猬集,白布紅字,寫著“大東飯店”等字,很有風(fēng)致。船在水中央,一面是九龍,廣九車站的鐘樓,很清楚的看見,一面是香港,青青的山上,層樓飛閣,重重壘壘,不得不令人感到工程之偉大。我和元度,兆淇頗思上去一游,因為聽說,船到下午四時才開,而現(xiàn)在還不到八點呢。躊躇了許久,終了由梯子走下,上了一只汽船,也不問價。幾分鐘后,便到了香港。舟子并不要錢,頗溫厚可親。這使我們的第一印象很好。我們先去找皇后大街,上山又下山,問了許多人,方才找著,因為要到商務(wù)去。到了商務(wù),卻雙扉緊閉著,原來今日是英國的Empire Day,所以放假——聽說,上海也很熱鬧呢!——但有好些公司,如先施等,卻又不放假休息,不知商務(wù)何以如此。無意中,走到一處風(fēng)景很好的地方。峰回路轉(zhuǎn),濃陰如蓋,目光為之一亮。墻上寫著“To The Peak Tram”,我們便決定要到山巔去一游。到了電車站,上了車,每人費了三角港洋(港洋較鷹洋貴,每鷹洋只等于港洋九角)。電車動了,很峻峭的上了山,系用鐵繩拉了上去的。山上風(fēng)光極好,回看山下,亦處處有異景。再上,則海霧彌漫,不見一物。下了電車,再往上走。前景不見,后景倒極佳,三五小島立于水中,群山四圍,波平如鏡,間有小輪舟在駛行著,極似西湖。坐電車下山時,系倒坐著,下面風(fēng)物都看不見,所以還沒有上山的有趣。又坐了山下的電車,預(yù)備去吃飯。不料坐錯了一部。元度見方向不對,連忙下車,換了一部。香港電車(除了上山之車外)都是兩層的,上層極好。在一家小酒館中吃了飯,飯菜很不好。飯后,到先施公司買些東西,立刻都到海濱來,雇了一只小舢板回船,僅花了二角(我們并沒有還價),實在不貴。上船后,我們忽然記起了一件事未做。在香港果市上,見荔枝一顆顆的放在盤中,皮色淡紅,含肉極為豐滿,如二八少女,正在風(fēng)韻絕世之時,較之上海所見者,不啻佳勝十倍。我們一個個都渴想一嘗。不料臨下船時,卻太匆匆了,都忘了這事。上船后與學(xué)昭談起,才不勝惋惜,然已來不及再去買了。這乃是游港最歉悵之一事也!我想,假定有風(fēng)雅知趣之港商,當(dāng)此荔枝正紅之時,用了一只小艇,張了小長幟,用紅字標(biāo)著“荔枝船”三字,往來于海中求售,一定是生意甚佳的。其如無此“雅商”何!
說是下午四時開船,但卻遲到了六時方開。盡有時間上岸去買荔枝呢。——真的,我們是太喜歡那微紅可愛的肥荔枝了!——只是太懶了,不高興再上岸去?!帮L(fēng)雅的食欲”究竟敵不過懶惰的積習(xí)!
香港,全是一個人工的創(chuàng)造物,真不壞呢!全市街道,比上海好,山上尤處處可見絕偉大的工程。惟間有太“人工”了的地方,也未免令人微微的失望。譬如瀑布和澗水,是如何的清雋動人的自然東西,他們卻用了方方整整的石塊,砌在水邊,有的幾條澗,卻更用了極齊嶄的石級,一路接續(xù)的鋪下去。這真完全失了絕妙的山水之風(fēng)趣了!可是有兩點是他處絕比不上香港的:(一)我們常說的是“青山”,究竟“青”的山有幾處還不是非黃濁色的,便是濃綠色的,秀雅宜人的青色山,真是少見。香港的山卻真的是可愛的青,如披了淡青色紗衣的好女子,立在水中央,其翩翩的風(fēng)度,不禁令人叫絕。(二)我們常說的是“綠水”,究竟“綠”的水又有幾處;還不是非淡灰色的便是蔚藍色的,綠綠的如壘了千百片的玻璃,如一大片絕茂盛的森林的綠的水,真是少見。香港的水,卻真是可愛的綠,全個海是綠綠的,且又是瑩潔無比,真如一個絕大的盈盈不波的溪潭,不像是?!媸刮覀円娺^墨色的北海,青灰色的東海,黃濁色的黃海的人贊嘆不已!
下午洗了一次澡,只有熱水,沒有冷水,累得滿身是汗。旁晚,風(fēng)甚大,有絲絲的毛雨,夾在風(fēng)中吹來。甲板上不能坐立,只得到了餐廳中。補寫了昨天的日記,并寫了今天的。
八哥由澳洲到了香港,乘President Cleveland回滬。聞系今日動身。渴欲一晤,不料見報,Cleveland乃已于今早一時開走了。
夜,甚熱,九時半即睡。作一夢,甚趣,記得在夢中曾大哭。
五月二十五日
早起,天氣甚好。海水作蔚藍色,皎潔無比,與香港海中之水色又不同。一無波浪,水平如鏡,小波紋粼粼作皺,不似在大海中,乃似在西湖。天色亦作蔚藍色。偶有薄紗似的輕云,飄綴于天上,其雋雅乃足耐人十日思。波間時有小魚,飛滑于水面,因太少,不能知其為何魚,惟其飛滑,甚似我們少時之用瓦片打水標(biāo),水面上起了一條長痕。有時,十?dāng)?shù)小魚,同時在波面上飛著,長痕十?dāng)?shù)條同時四向散開,至為有趣。燕子亦在水面飛著,追掠著小魚之類的食物,又輕迅,又漂亮。有時不愿意飛了,便張開了飛著的雙翼,平貼于水面,因此身體可以不至于沉下,即在水面隨波上下休息著。其閑暇不迫之態(tài),頗使我心醉。大海中除了天與海外,一無所見,惟此二物,足系人思。偶有三輪舟,在遠處經(jīng)過,一縷濃煙,飄浮于地平線上,亦甚可觀。今日天氣甚熱,幸得于甲板尋得一陰涼處憩息著。讀了半課法文,又草草讀了沈伯英的《南九宮譜》。
日來,精神甚好,食量大佳,每餐都感不足,未到飯時即已覺餓。
茶后,買了十二個法郎的明信片,又去寄了給箴的及給調(diào)孚他們的信。寄了十幾張明信片送給商務(wù)諸友。
晚,沐浴,寫了一篇《浮家泛宅》,預(yù)備給第二個Athos專號用。聞后天下午四時,可到西貢約停四天。明天即可將第二個Athos專號的全稿寄給《文學(xué)周報》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