冰心:寄小讀者(摘錄之十七)
通訊二十 大西洋岸
小朋友:
水畔馳車,看斜陽在水上潑散出的閃爍的金光,晚風吹來,春衫嫌薄。這種生涯,是何等的宜于病后呵!
在這里,出游稍遠便可看見水。曲折行來,道滑如拭。重重的樹蔭之外,不時倏忽的掩映著水光。我最愛的是玷池(Spot pond),稱她為池真委屈了,她比小的湖還大呢!——有三四個小島在水中央,上面隨意地長著小樹。池四圍是叢林,綠意濃極。每日晚餐后我便出來游散,緩馳的車上,湖光中看遍了美人芳草!——真是“水邊多麗人”??慈齼蓛沙扇簲y手的人兒,男孩子都去領(lǐng)卷袖,女孩子穿著顏色極明艷的夏衣,短發(fā)飄拂,輕柔的笑聲,從水面,從晚風中傳來,非常的浪漫而瀟灑。到此猛憶及曾皙對孔子言志,在“暮春者”之后,“浴乎沂風乎舞雩”之前,加上一句“春服既成”,遂有無限的飄揚態(tài)度,真是千古雋語!
此外的如玄妙湖(Mystic Lake),偵池(Spy pond),角池(Horn pond)等處,都是很秀麗的地方。大概湖的美處在“明媚”。水上的輕風,皺起萬疊微波,湖畔再有芊芊的芳草,再有青青的樹林,有平坦的道路,有曲折的白色闌干,黃昏時便是天然的臨眺乘涼的所在。湖上落日,更是絕妙的畫圖。夜中歸去,長橋上兩串徐徐互相往來移動的燈星,顆顆含著涼意。若是明月中天,不必說,光景尤其宜人了!
前幾天游大西洋濱岸(Revere Beach),沙灘上游人如蟻?;蜃蛄?,或弄潮為戲,大家都是穿著泅水衣服。沿岸兩三里的游藝場,樂聲沨沨,人聲嘈雜。小孩子們都在鐵馬鐵車上,也有空中旋轉(zhuǎn)車,也有小飛艇,五光十色的。機關(guān)一動,都紛紛奔馳,高舉凌空。我看那些小朋友們都很歡喜得意的!
這里成了“人?!保缦伒挠稳?,蓋沒了浪花。我覺得無味。我們捩轉(zhuǎn)車來,直到娜罕(Nahant)去。
漸漸的靜了下來。還在樹林子里,我已迎到了冷意侵人的海風。再三四轉(zhuǎn),大海和巖石都橫到了眼前!這是海的真面目呵。浩浩萬里的蔚藍無底的洪濤,壯厲的海風,蓬蓬的吹來,帶著腥咸的氣味。在聞到腥咸的海味之時,我往往憶及童年拾卵石貝殼的光景,而驚嘆海之偉大。在我抱肩迎著吹人欲折的海風之時,才了解海之所以為海,全在乎這不可御的凜然的冷意!
在嶙峋的大海石之間,巖隙的樹蔭之下,我望著卵巖(Egg Rock),也看見上面白色的燈塔。此時靜極,只幾處很精致的避暑別墅,悄然的立在斷巖之上。悲壯的海風,穿過叢林,似乎在奏“天風海濤”之曲。支頤凝坐,想海波盡處,是群龍見首的歐洲,我和平的故鄉(xiāng),比這可望不可即的海天還遙遠呢!
故鄉(xiāng)沒有這明媚的湖光,故鄉(xiāng)沒有汪洋的大海,故鄉(xiāng)沒有蔥綠的樹林,故鄉(xiāng)沒有連阡的芳草。北京只是塵土飛揚的街道,泥濘的小胡同,灰色的城墻,流汗的人力車夫的奔走,我的故鄉(xiāng),我的北京,是一無所有!
小朋友,我不是一個樂而忘返的人,此間縱是地上的樂園,我卻仍是“在客”。我寄母親信中曾說:
……北京似乎是一無所有!——北京縱是一無所有,然已有了我的愛。有了我的愛,便是有了一切!灰色的城圍里,住著我最寶愛的一切的人。飛揚的塵土呵,何時容我再嗅著我故鄉(xiāng)的香氣……
易卜生曾說過:“海上的人,心潮往往和海波一般的起伏動蕩。”而那一瞬間靜坐在巖上的我的思想,比海波尤加一倍的起伏。海上的黃昏星已出,海風似在催我歸去。歸途中很悵惘。只是還買了一筐新從海里拾出的蛤蜊。當我和車邊赤足捧筐的孩子問價時,他仰著通紅的小臉笑向著我。他豈知我正默默的為他祝福,祝福他終身享樂此海上拾貝的生涯!
談到水,又憶起慰冰來。那天送一位日本朋友回南那鐵(South Natick)去,道經(jīng)威爾斯利。車馳穿校址,我先看見圣卜生療養(yǎng)院,門窗掩閉的凝立在山上。想起此中三星期的小住,雖仍能微笑,我心實凄然不樂。再走已見了慰冰湖上閃爍的銀光,我只向她一瞥眼。閉璧樓塔院等等也都從眼前飛過。年前的舊夢重尋,中間隔以一段病緣,小朋友當可推知我黯然的心理!
又是在行色匆匆里,一兩天要到新漢壽(New Hampshire)去。似乎又是在山風松濤之中,到時方可知梗概。晚風中先草此,暑天宜習(xí)靜,愿你們多寫作!
冰心
一九二四年七月二十二日,默特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