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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陽:我與快雪堂的“半生緣”

發(fā)布時間:2025-05-17
來源:北京晚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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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快雪堂位于北海公園太液池北岸,緊鄰九龍壁,雖然門面不大,卻是一座有深厚歷史文化底蘊的院落。

  快雪堂古雅幽靜,三進院落澄觀堂、浴蘭軒、快雪堂,依憑北高南低的地勢而建。明代,快雪堂為先蠶壇東值房,后作為闡福寺的附屬建筑,也稱闡福寺東所,是皇家到闡福寺禮佛時更衣、休息的地方。清乾隆年間,此地改作行宮,兩進院落澄觀堂、浴蘭軒均建于乾隆十一年(1746)。乾隆四十四年(1779),乾隆帝收藏了四十八方《快雪堂法帖》石刻,大喜過望,遂命人運來稀有的楠木,興建第三個院落快雪堂,并將御筆“快雪堂”匾額懸于檐下。院內有兩塊高約五米的太湖石,狀若浮云,疑為宋徽宗在汴京所修艮岳的名石,其中一塊刻著乾隆帝所寫“云起”二字?!犊煅┨梅ㄌ肥?、楠木殿、太湖石,被譽為“快雪堂三絕”。

  “快雪堂”源自王羲之的《快雪時晴帖》?!犊煅r晴帖》號稱“天下法書第一”,為王羲之寫給友人“山陰張侯”的一封信:“羲之頓首,快雪時晴,佳想安善。未果為結力不次。王羲之頓首。山陰張侯?!倍潭潭俗?,敘述了自己看到雪后天晴的愉悅心情以及對親朋的問候;后一句的斷句存在爭議,大意是,上次的事情沒辦好,內心有些糾結,力量不夠而勉為之。與《蘭亭序》相比,《快雪時晴帖》的筆法古雅雍容、厚重內斂、不露鋒芒。

  《快雪時晴帖》由魏征、褚遂良、蘇易簡、米芾、趙佶等遞藏,明天啟年間,文淵閣大學士兼戶部尚書馮銓將其收入囊中,馮銓降清后,出任內翰林弘文院大學士。康熙十八年(1679),馮銓之子馮源濟將《快雪時晴帖》獻給康熙帝,此帖遂入藏清內府。乾隆帝對《快雪時晴帖》格外珍視,從乾隆十年(1745)到乾隆六十年(1795),對此帖的題跋多達七十四則,他還在臥室旁設置小暖閣,用來珍藏王羲之的《快雪時晴帖》、王獻之的《中秋帖》與王珣的《伯遠帖》。

  馮銓家藏甚豐,他曾選出幾十幅書法,以重金邀請明末清初石刻第一高手劉光晹摹刻,一共刻了四十八方。這些書法中,名氣最大、價值最高的當數(shù)《快雪時晴帖》,這套書法石刻便以“快雪堂”來命名。盡管明清兩朝民間有不少書法刻石,但《快雪堂法帖》石刻的知名度最高。馮銓去世后,家道中落,福建人黃可潤從馮氏后人手中買下整套石刻,黃氏后人又將其轉讓給閩浙總督楊景素。

  上文提到,1679年,馮源濟將《快雪時晴帖》獻給康熙帝,整整一百年后,楊景素又將馮銓的四十八方《快雪堂法帖》石刻獻給乾隆帝。乾隆帝甚悅,親書《快雪堂記》,文中有言:“夫快雪堂之建,因石刻,非因雪。”

  快雪堂兩側游廊墻壁所嵌四十八方《快雪堂法帖》石刻,共收錄晉至元代二十一位書法家的八十余篇墨跡,以乾隆帝的《快雪堂記》開篇,第二篇即為《快雪時晴帖》。因原藏中有幾方是木版,乾隆帝命人易以為石;后又因石版長短、寬窄不一,遂命內府善手重新摹刻,應去掉一方,加上乾隆帝的題記,維持四十八方的總數(shù)。

  此前,乾隆帝敕命吏部尚書梁詩正、戶部尚書蔣溥等人,從清內府珍藏的書法中精選出數(shù)百幅,刻制《三希堂法帖》,置于北海瓊島的閱古樓,《快雪時晴帖》也在其中。閱古樓《三希堂法帖》是著名的官刻成果。

  快雪堂與閱古樓,一北一南,一民刻一官刻,精美絕倫,交相輝映。

  松坡圖書館,以蔡鍔之字為名。

  蔡鍔字松坡,是梁啟超的學生,師生情誼很深。1911年,蔡鍔響應辛亥革命,在云南成立“大漢云南軍政府”,任都督,后被袁世凱軟禁于北京。1915年底,他在小鳳仙的幫助下秘密離開北京,輾轉回到云南成立護國軍,通電聲討復辟帝制的袁世凱,并于次年1月率部出征。1916年11月,蔡鍔因積勞成疾,在日本去世。聞聽蔡鍔的死訊,梁啟超十分悲痛,為他舉辦了私祭,并提議創(chuàng)辦“松坡圖書館”,以示紀念。1923年,經黎元洪批準,將快雪堂撥作松坡圖書館,由梁啟超出任館長。

  1923年11月4日,松坡圖書館在快雪堂原址成立。梁啟超非常興奮,他在給長女梁思順的信中說:“昨日松坡圖書館成立(館在北??煅┨?,地方好極了,你還不知道呢,我每來復四日住清華,三日住城里,入城即住館中),熱鬧了一天。”澄觀堂改作閱覽室,配備書桌、雜志架、報架、目錄柜;浴蘭軒辟為藏書室,放置了一排排木制書架;快雪堂變成蔡公祠,用以供奉蔡鍔和數(shù)位護國運動將領的靈位。起初,松坡圖書館并未對公眾開放,直到1925年10月北海公園對外開放,松坡圖書館才隨之開放。

  松坡圖書館成立后,接納了北洋政府收購的湖北藏書家楊守敬的舊藏,包括兩萬四千冊古籍。其實在梁啟超醞釀開辦松坡圖書館之初,便四處搜集圖書,1920年完成赴歐考察歸國時,他帶回一萬多冊圖書,作為松坡圖書館的基礎館藏。

  雖然北洋政府撥付了館舍,但后期運營仍需要大量資金。為此,梁啟超在報上刊出潤格,賣字籌集經費,他在給梁思順的信中說:“我精神極旺盛,一點也不覺疲勞。晚上還替松坡圖書館賣字,自己又臨帖臨出癮。”

  1915年8月,徐志摩到北京大學讀預科,經蔣百里、張君勱、張公權等人介紹,成為梁啟超的入室弟子,蔡鍔是他的同門師兄。1922年10月,徐志摩學成歸國,次年春,到松坡圖書館擔任英文秘書,負責外文書籍的采購和英文函件的處理。后來,松坡圖書館分設兩館,第一館位于快雪堂內,收藏中文圖書;第二館位于西單石虎胡同7號,收藏外文圖書。徐志摩給英國朋友寫信時說:“圖書館的創(chuàng)建是為了紀念中國第三次共和革命中的一個英雄,并以他的名字命名。現(xiàn)在看來似乎前途似錦,如果諸事順利,每年有大約五百鎊用來買書?!?1924年,梁啟超邀請?zhí)└隊杹砣A訪問。4月26日,泰戈爾到北海公園靜心齋出席歡迎儀式,并在歡迎儀式結束后參觀了松坡圖書館。當天下午,徐志摩、林徽因等人陪他去法源寺欣賞丁香、發(fā)表演講。

  梁啟超事務繁忙,松坡圖書館的管理工作,由他信任的蹇念益完成。袁世凱稱帝期間,蹇念益曾與蔡鍔往返京津,與梁啟超密謀反袁。因對現(xiàn)實不滿,又患偏癱,蹇念益整日酗酒,徐志摩稱“大量的蹇翁,巨樽在手,蹇足直指天空,一斤,兩斤,杯底喝盡,滿懷酒歡,滿面酒紅,連珠的笑響中,浮沉著神仙似的酒翁”。1930年,蹇念益在松坡圖書館自盡。

  1931年,徐志摩乘飛機由南京北上時發(fā)生空難,機上人員全部遇難。他曾在松坡圖書館“寄存書櫥十二架”,一直沒舍得捐出,徐志摩身故后,其父徐申如將這批書捐贈給松坡圖書館。

  蹇念益的侄子蹇先艾曾在松坡圖書館任職,1942年,他著文描述彼時的快雪堂:“院中堆著一座石山,遍身的苔痕野草,據(jù)說這座石山中有兩塊是宋徽宗從太湖運到義南的花石綱,后來被金人當作勝利品又從開封搬到北平來的。穿過石山,才能到祠堂面前。兩廡的石壁,便是有名的快雪堂法帖的石刻,用欄桿保護著。”此時,《快雪堂法帖》石刻仍歸屬于北海公園。

  1949年北平和平解放后,松坡圖書館并入北平圖書館。1951年,北平圖書館更名為北京圖書館。1998年,北京圖書館更名為國家圖書館。

  我與快雪堂結緣,到今年,整整五十年。

  1975年,我在地安門中學讀高二,那時學校每年都會組織學工、學農、學商、學軍,為期一個月。春季開學后不久,學校安排我們班的部分男生到北京圖書館學工,所謂“學工”,就是到工廠向師傅學習。

  當時,北京圖書館的主館在文津街,分館為北海公園的松坡圖書館和雍和宮東側的柏林寺。我們先被分配到東方語言編目組,簡稱“東編組”,后來又被分配到松坡圖書館。北海公園尚未開放,憑證進出。

  根據(jù)館里的安排,松坡圖書館要全部用來收藏日文圖書;聽老師講,北京圖書館的館藏日文圖書多達一百萬冊。我們先到柏林寺的書庫,抱著一摞摞書走出小巷,放到胡同口的加長130汽車上,再將這些書運至松坡圖書館,堆在院子里。

  在老師的指導下,我們到澄觀堂整理圖書,有的同學負責填寫圖書目錄卡片,有的同學負責將書分門別類放到書架上。這么多書,屋里的書架肯定不夠,連游廊中也擺著許多書架。老師看我的字不錯,就讓我填寫圖書目錄卡片,這項工作挺簡單,也沒有特別的要求。印象中,我總要填寫圖書出版時間,那批書大多是昭和時期出版的,昭和元年為1926年;如果是昭和十五年出版,即為1940年。

  浴蘭軒延續(xù)了民國時期藏書室的功能,里面是一排排高高的書架,分類擺放字典、線裝書、精裝書等。我不懂日文,文學書好比天書,但字帖、畫冊一目了然,自然愿意翻看。就是在浴蘭軒,我發(fā)現(xiàn)了印刷精致的《蘭亭序七種》,方才得知這世上還有不同版本的《蘭亭序》;尤其是“定武本”,名字好記,意思尚不明白。大量字帖折頁裝訂,書頁厚實,一本字帖的內容并不多。我第一次看到日本人寫的粗壯漢字,與中國傳統(tǒng)的書法不同,特征鮮明,應當出自日本著名書家之手。還有一些字帖是片假名,細細的筆畫像游絲一樣。至于印象最深的,是日本出版的《世界美術全集》,大約有三四十卷,硬殼裝訂,全彩印刷,內容豐富,絕大多數(shù)圖版都是第一次看到。這套書的出版,不僅在亞洲絕無僅有,放眼全世界,也是首屈一指。

  每天中午午休,老師回主館吃飯,多數(shù)同學吃自己帶的盒飯。吃完飯,閑來無事,我就在院子里溜達。無論是前院、中院還是后院,雜草叢生的地上橫七豎八散放著各種石碑,前院的廊子里還摞著三四排。

  至于碑上的內容,除了王羲之的《蘭亭序》,其他一概不知。我最感興趣的是幾通豎立的碑,碑上字不少,楷書旁附有草書和篆書的寫法。那時我正在學書法和篆刻,想多了解一些草書和篆書,卻苦于無草書字典、篆書字典可查??吹竭@樣的碑,我如獲至寶,趕忙找了個本子,逐一抄錄下來。

  至于這些碑價值幾何,我們也不清楚,但許多碑上都有“快雪堂法帖”的字樣。學校的莊老師聽聞此事后,大呼“這是《快雪堂法帖》,價值連城”,我們才意識到自己遇見了頂級的書法石刻。莊老師教語文,擅長書法、朗誦,極富才情,他告訴我們如何拓碑,并且送來幾張宣紙,有的同學還自帶元書紙、毛邊紙。拓碑需要棉錘,就自己動手,將棉花放到綢子里扎好。莊老師特地叮囑我們,拓碑的墨汁里要加一點礬。

  拓碑的過程,也是學習的過程。宣紙很快就用完了,元書紙、毛邊紙不適合,便放棄了。最后用的是綿紙,物美價廉。松坡圖書館的老師知道我們在拓碑,身處特殊年代,看見年輕人對傳統(tǒng)文化感興趣,他們表面上不說,心里或許還是很高興的。

  畢竟是初次拓碑,水平有限,問題層出不窮,但參與的同學,后來都對書法產生了濃厚的興趣,以至于成為一生的專業(yè)或愛好。學工通常為期一個月,我們卻在松坡圖書館里待了近兩個月。

  1987年,北京圖書館將松坡圖書館的三進院落交還北海公園,北海公園還原了快雪堂舊貌,并將其更名為“快雪堂書法石刻博物館”;四十八方《快雪堂法帖》石刻重新上墻,清晰可辨。待2014年,快雪堂書法石刻博物館再度修繕時,石刻都被玻璃罩罩住了。2013年,快雪堂榮獲聯(lián)合國教科文組織亞太地區(qū)文化遺產保護優(yōu)秀獎。

  在地安門出生,在地安門中學上學,大學畢業(yè)后還在北海公園東墻外的恭儉胡同住了近十年,可以說,北海公園是我去的次數(shù)最多的公園?,F(xiàn)如今,如果有外地的朋友來北京,我會帶他們游覽北海公園,參觀快雪堂;談起快雪堂的前世今生,能否算如數(shù)家珍呢?

  (作者系民進中央開明畫院院長)

作者:林陽
責任編輯:葉煒